寄陈百史①
（一）
三月十九日，荷年嫂夫人雅意，已令二儿完姻。弟之惭愧万状，非可以言语形容。而嫂夫人宏度相涵，感愧愈觉无地。贤女端慧俭勤，寒门何修得此。饮泉饭黍，必推本源，知相公家教之足为世楷也。
去岁督台公祖推相公之分，滥举驽劣，本拟勉自驱策以赴盛典，奈风痹夙症，自去冬增剧。左股至踝，如割如锥，惟僵坐少缓，行一步，立一睫，顷筋骨间若掣裂之者，必佝偻蹲伏而后略定。夜卧少熟，挛痛亦然。慎初云：命门火衰，血不养筋，所谓行痹也，非参附不起。而值此奇荒，菽麦不饱，安望珍药？唯有委之于命！如此奄奄之状，与死为邻。顷督台复以檄催，业具呈本邑，求其以病状转申。若苟可支持而自甘沦弃，其非人乎！邑友相视者，弟语之曰：“病人不能北首。”自计迹之所涉有二端焉：一则菲才，谬叨荐举，而优游不行，坐作身价；一则身经启事，远近业皆知之，可借起用，虚声往还关说，以图厚实。二者之中有一于此，托病观望，为有故也。弟若丝毫萌念，是其心已死，不必复来幽谴。自揣行尸木偶，万不能与朝参末班。与其支离狼狈，受过而还，不如皈命投诚，求相公力为之地，使安残喘于田野床箦间，则拜赐等于生我。
敬因狄五兄之便，草布下枕，伏唯相公哀怜而曲全之，不胜叩头祈祷！至如穷饿困苦，此前生已定之事，弟今安之，相公从此亦不必俯念弟于数千里之外也。百拜缄书，万祈垂照。死罪！
（二）
匪翁还，得接手示，欣慰千万。于章后有字来，具道相公书中不尽之意。昨日辕文舍弟又寄尚木家兄一行，同述相公所以悲悯开示于弟者，言皆切至。弟即狂悖冥顽，宁不知自惜性命，并仰体相公曲为生全之念！奈肢体痛楚，时时发作。其对人谓：日日卧不能起。此不可以欺相公。然十日之内，必七八日委顿，两脾至踵，两肩至腕，每一处肿痛则遍身寒热。昼不得食，夜不得寐，一身之内，无可告语。随身指使一二蠢童、其妇人则皆有夫者应对。俄倾，复飞扬而逝。以风湿之故，医谓不宜在卑渗处卧起，故独居一楼。或日中痿惫，或夜分痛号，常至寂无人答。如此已一年，虽安之，然苦亦备矣。
七年前，南中取一妾，不欲以病人误彼，前年遣还其父，今遂孑然。儿子五人，最幼者同在荒园。病中无聊，一为相公述之，以见即无小草之缘，亦思奋飞汗漫以破寂寥。而患苦缠绵，势不自由，今所恃以保延余喘者，相公应不待弟辞之罄也，翘望依依，楮不得尽。
注：①陈百史，即陈名夏。
（2008年12月19日宋一洲整理自宋之绳《载石堂尺牍》）
附：
《载石堂尺牍》序
施润章
（上缺）墓铭不作可也。溧阳宋其武先生，自内翰出为豫章参藩，年逾五十。余适分守湖西，自谓得相见晚，先生不以弟畜我。既数年，各被裁去，先生竟老死田间。今其子苍舒、淮收辑其遗稿来京师问序，盖距其殁十年矣。吾邑去濑上不数驿，于其讣不及闻，墓草屡宿，不能赍斗酒只鸡哭而拜之，吾自恨缺然，今使附一言简末，亦足舒旧痛于万一，惜吾力之不足为先生张也。
先生莅事平慎，与人无藩篱，为诗、古文无雕饰。自其先太仆公以书名，先生承其家学，下笔有晋人风度。晚年病臂，不复书，间为余作行草大幅，同官周公伯衡见之，赞叹曰：“吾虽与共朝夕，恨未得此。”国内名士愿交者众。而今大司马宋公右之、孝廉既庭与故玺卿辕文、潮州太守尚木诸公皆同姓厚善，里中故相国陈公百史尤同年亲旧，为少贱之交。今读其遗百史及右之诸书，未尝不抚卷哀叹。
先生举前癸未一甲进士第二人，官编修。会甲申国难，陷贼，自投井，为守卒拽出，终不屈。贼去，始间道南归，匿菰芦中。王师既定江南，诏起耆宿，督府马公以闻，洊被征促。是时陈公当国，人皆劝亟出，而先生引疾固辞，诚恳至四三，必不得已，始舟行。半岁抵都下，补旧官，意常不自得，又不能以病免，浮沉久之，故乐就外补。而南昌地控江河之间，到官萧然，以廨舍为林薮，以吏人为海，鸥鸟矣。视事罢，则焚香把卷。数与余酒，坐言田园，余赠诗曰：“不觉头俱白，相看说故园。”盖实录也。其乡吴见末，尝与余同舍西曹，最癖诗。先生既归田，谓得遂园居之愿，与见末咏游，而不久辄死。周伯衡自南昌北归，又被荐，以从军死。昨年见末又死，然则旧时同官词学之友，皆零落殆尽矣。于先生斯集，盖不禁流涕云。
康熙己未(1679年)首春年家眷弟施闰章谨撰于燕山客舍
按：此文录自宋之绳《载石堂尺牍》卷首。宋之绳，字其武，号柴雪，江苏溧阳人。明崇祯十六年（1643）进士。入清后，以荐补侍从，充日讲官，擢中允。顺治十四年（1657），主顺天乡试，有知人之鉴。顺治十八年，出为江西布政司参议。康熙六年（1667），裁缺致仕，以积劳得疾，抵家三月而卒。为人豪爽而清饬，交游满天下。诗、书、画俱佳，著有《载石堂诗稿》二卷、《载石堂尺牍》一卷、《柴雪年谱》一卷，现有康熙十八年（1679）周肇刻本。
作者简介：
施闰章(1618～1683) 清代诗人。字尚白，一字屺云，号愚山，又号蠖斋，晚号矩斋。宣城（今属安徽）人。祖父、父亲都是理学家。顺治六年(1649)进士，官江西布政司参议，分守湖西道，有政绩。康熙十八年(1679)举博学鸿儒，授翰林院侍讲，与修《明史》。二十二年(1683)转侍读，不久病逝于京邸。
施闰章祖、父都是理学家，他则以诗名噪清初。所著《蠖斋诗话》主张"诗有本"、"言有物",反对"入议论"，推尊唐人，反对宋诗。施闰章古文学欧阳修、苏轼，魏禧评论说"意静气朴"（《愚山先生集序》），以辨析理学及论修史之作写得最为精致，不过内容平庸的传志序跋太多，不能与他的诗歌相提并论。
著作有《学馀堂文集》28卷，《诗集》50卷，《别集》4卷，《遗集》6卷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