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初次见识敬老院，是女儿引去的。以前老师带她们来过。我俩在那儿流了三次泪。我们在走廊里见到好几位老人，怯生生说明来意，作简短介绍。一位头顶蓬草白发，叠着褐色皱纹干巴巴的老人，“到家里来坐坐”，热情而颤巍巍地将我们领至她床边。一屋三床陈旧铺盖，靠窗那床上垫了块四方垫子。她咪咪笑：“吃过饭没有？”“吃过了”。“你们俩真像，是不是姊妹？”她拿含糊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们。我吃了一惊，我已是一叶知秋，但女儿正处于妩媚花季。“她是我妈妈”，女儿指着我说。“活了，真像”，接着又问：“你们吃过饭没有？是不是姊妹？”灰色的目光里有着懵懂。我俩的眼睛湿了，她原来是一位痴呆症患者。欲梳她乱发，她执意不肯，我们只得黯然离开。
    入第二个门。穿过厅堂，四女一男五老分布在一房间。坐藤椅上的老太，颇健谈。我们立马知道她是大专生，“生不如死”她悲叹。“你还有一双亮眼可以看见周围的世界呀。”“正因为有眼睛才增加我的痛苦，望见活蹦乱跳的你们，自己却一步也不能走，眼热得不得了。”她的一通肺腑之言，断了我们的劝慰。转颈，见另一瘦骨老妪抖抖索索地撕奶粉袋口，她将奶粉袋夹在右手肘与右侧腰之间，左手试探地扯袋口，用力扯了几回，仍原封不动。女儿上前帮忙，我也不闲着，待她喝完，清洗了装奶液的茶缸。尔后，女儿表演了一段舞蹈，老人们乐不可支。忽传来抽噎声，原是适才吃奶粉的老妪。听她诉苦，“我有五个儿子，八个孙子孙女，他们都难得来。离这儿二里路，有个念中学的孙女，放假与礼拜天不来看我，只知道在家打电脑。”大专生插话：“她看到人家的孙女来帮自己的奶奶洗脚，不知哭过多少次，夜里醒来也经常哭”。听着听着，我们不得不用手背抹自个儿的泪。女儿握着她的枯手，说：“不哭，奶奶，你就把我当成你孙女，以后我会经常来看你的”……
    敬老院是复合式二层楼。我们上了二楼，得到一位九十多岁老人的祝福，“耶稣保佑你们拥有健康和智慧。”还有一位耄耋老者，口齿不清，握着女儿的手不放，混浊老眼水汪汪的，时不时有液体从眼角溢出。她静静而茫然地凝视着女儿溢着光彩的脸庞，摩娑着女儿嫩滑的手，良久良久。我们提问，需重复好几遍，她点头或含糊简短的回话。时候不早了，同她道别，她却抓着女儿的手不肯放，“再坐坐，再坐坐”，似哀求。不忍离去，可必须赶回家做午饭。调转方向，清晰地看到，一颗泪珠在女儿的面颊流下。
    此后，每隔一两个礼拜，我俩便约定去那儿。女儿有几次带了同学去，且歌且舞。我们的目标早已锁定在大专生与老妪身上。洗头、洗黏乎乎的毛巾，剪指甲，或带去水果糕点，仅仅陪她们说说话。这期间，女儿对我说：“妈妈，我既然去了敬老院，就更应该对自己的爷爷奶奶好。”果然，她开始频繁地帮她奶奶洗头替爷爷捶背。又说：“我觉得如果不好好学习，就没有资格去敬老院。”老人们是常鼓励她的，好好读书，将来做个有出息的人。她把去敬老院作为人生的一种动力，是我料想不到的。
    可惜，自她升入初三，学业繁重，不能再去敬老院。我仍不定时去，详细知道大专生一生未婚，２２岁那年准备从大专院校毕业时，突生脑瘤，为她动手术的是从美国回来的实习医生，术后留后遗症半身不遂。她肥胖的臀与大腿常年青紫色，靠着拐杖，她从床挪到藤椅，再从藤椅挪到床，两米的距离，艰难的一生。
“哭死鬼”是她们给老妪起的绰号。老妪如一截枯树枝，白天扎根在床沿，面积不大的膝盖长年累月疼痛，夜里痛得醒来。对床的五保户去世后，她哭了三天三夜。每每集体与个人来献爱心，她也感动得哭。她的泪淌成一条小河，而她的笑则汇成宽广的湖泊。
    我们自知力量单薄，不能改变她们的处境，但给予她们温暖，我们内心也感到分外温暖，希望更多的人走进敬老院，给暮年的她们带去快乐和安慰。